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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菜市场,菠菜常与白菜、甘蓝联袂亮相,不免让人产生一种印象,以为菠菜的植物形态是矮小的。其实,菠菜植株绝非矮小之辈,若是自由生长,可以长到一米之高,中空之茎仿佛宝塔,檐角飞扬,直指青天。青碧茎叶之下,嫩红色的根,好似雏鸟娇嫩的爪足,格外夺目。因此,明代人将菠菜比作“红嘴绿鹦哥”(清代梁章钜《浪迹三谈》),民间亦称之为“鹦鹉菜”,翠羽红喙,贴切传神。
一千三百多年前,这只“翠羽鹦鹉”飞过万里山川,落入唐太宗的皇家禁苑。经过农人们的努力,菠菜在中国落地生根,遍及南北,走进千家万户。
“菠菜”之名从何而来?这种如今寻常可见的蔬菜,经历过怎样的旅程?
颇陵国的菜
菠菜富含草酸,进入口腔后,会产生一种涩感。大概出于这一原因,早期人类有点嫌弃菠菜。比起其它蔬菜,它的“驯化”时间较晚,大约2000至3000年前,菠菜的栽培种植才在古波斯地区出现。
根据史料记载,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不曾领教过菠菜涩嘴的口感。菠菜的味道渗透欧洲,可能与穆斯林扩张有关。第一份提到地中海地区种植菠菜的书面记录可追溯到10世纪的穆斯林地区。11至12世纪,入侵伊比利亚半岛的摩尔人将菠菜带至西班牙。13世纪,菠菜在德国实现了普遍种植,此后普及欧洲各国。
菠菜的东行之路,同样是先往南方转了一遭,然后折而向北。目前学界一般认为,菠菜是自波斯传入南亚,接着通过位于今天印度东北方的尼泊尔,送到唐帝国皇城。
那时,正值唐太宗在位的第二十一个年头(647年),这位千古明君治下,贞观王朝光芒四射,照耀整个亚洲。这一年,北方铁勒、突厥车鼻可汗相继遣使入贡;大唐雄师的铁蹄,东及高丽,西踏龟兹。而传奇英雄王玄策出使印度的壮举,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是王玄策第二次来到印度,恰遇戒日王辞世,叛臣作乱,袭击大唐使团,王玄策和副手遭逮捕扣押。他们设法越狱,穿过动乱的国度,逃入尼泊尔。王玄策并没有带着使命失败的结局狼狈回国,而是说动尼泊尔国王,借得七千骑兵返身杀回印度,三战击溃叛军,生擒叛臣解送长安。全程未费本国一兵一卒,这就是说书先生们所谓的“一人灭一国”。此役令大唐声势震动天下,恩威的风暴席卷寰宇,邻国君主崇敬畏凛。遣唐使,商旅和高擎各异的旗帜、万里来华的部族首领络绎不绝,至今依然能从史简上,寻找到他们当年的足迹。而菠菜,也随着他们的脚步,走进了长安:
(贞观)二十一年,(泥婆罗)遣使入献波薐、酢菜、浑提葱。(《新唐书·西域传》)
(贞观)二十一年……三月……泥钵罗献波棱菜,类红蓝,实如蒺梨,火熟之能益食味。(北宋《册府元龟》)
“泥婆罗”便是尼泊尔。唐人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一般,认为其“气序寒烈,风俗险诐,人性刚犷,信义轻薄”(唐代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而迥异的民俗,也让唐人大为惊讶——“其俗翦发与眉齐,穿耳,楦以竹桶牛角,缀至肩者以为姣丽”(《旧唐书·西戎》)。不同于蓄长发的中国人,泥婆罗国人留齐眉短发,耳垂用竹筒牛角贯穿,坠得越长越好。
不过,借兵之举,完全看不出唐人笔下对泥婆罗人“险诐”“轻薄”的刻板印象。肯将七千骑兵付予他国使者支配,倒显得慷慨急义,与大唐关系之融洽,亦可见一斑。那么,向长安贡奉特产,更不足为异。
菠菜进入中国后,中国人称之“菠薐菜”和“波棱菜”。这一名字却并非源自“泥婆罗”,而是来自印度一个古国的名字。唐代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记载,诗人刘禹锡称其为“颇陵国”,而柳宗元盛赞的农艺大师郭橐驼叫它“颇棱国”。汉学家劳费尔指出,该国可能就是梵语所说的Pālakka国。菠菜由波斯传到印度,在地处热带的颇陵国,性喜冷凉的菠菜居然成功种植,周边地区皆以为菠菜即是该国特产,所以把它叫做“颇陵国的菜”,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菠菜”。而后,菠菜应是跟随僧侣及商人的马队来到喜马拉雅山脉南麓的尼泊尔,这里的气候显然更适合菠菜生长。
现代研究表明,尼泊尔并非菠菜属植物的原产地,亦非栽培菠菜祖先突厥菠菜(Spinacia turkestanica)的分布区。换句话说,尼泊尔的菠菜肯定是从其他地区引进的。
如今中国南方出产的菠菜,与尼泊尔和印度的菠菜亲缘关系极为密切,也为“印度——尼泊尔——中国”的菠菜传播路线假设提供了支持。
南北种类不同
以长江流域为界,中国南、北方的菠菜种质亲缘关系较远。南方菠菜尖叶,种子带刺,它的迁徙路径如上文所述,先后经印度、尼泊尔传入;北方菠菜与欧洲品种相似,圆叶,种子多无刺,叶片肥厚,涩味也更强烈,可能系由欧洲引入。当年尼泊尔贡至长安皇城的应属尖叶菠菜,耐寒性强,照理说适合在北方栽培。但由于历史渊源不同,如今的情况,却是耐寒的尖叶菠菜占据南方市场,耐热的圆叶菠菜成了北方主力。
南北菠菜与气候环境的错位,像是一次美丽的意外。尖叶菠菜如何从唐帝国首都扩散开来,又如何败给欧洲圆叶菠菜,退却至长江以南,具体过程均难以考查。我们甚至连尼泊尔使者用何种方式将菠菜携带到长安亦一无所知,食品保鲜技术和物流效率原始的唐代,蔬菜肯定不适合做跨国长途运输。因此可以合理推测,尼泊尔人携带的可能是种子。(石润宏《菠菜入华考》)
唐代刘禹锡说过,西域僧侣曾携带菠菜种子来唐,一如当年张骞将苜蓿和葡萄种子装入行囊:
菜之菠薐者,本西国中有僧,自彼将其子来,如苜蓿、葡萄因张骞而至也。(唐代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唐人熟悉菠菜种子,说它“实如蒺梨”,“蒺梨”就是蒺藜,一种以果实生有锐刺闻名的植物。熟悉历史演义、侠义小说或近世武侠小说的读者,对名为铁蒺藜的军用障碍物和暗器应不会陌生。尖叶菠菜种子通常生有两根锐刺,不及蒺藜刺多,其实更像同样生有两根刺的菱角。
这些形如铁蒺藜的种子没有让唐人失望。来自异域的鲜涩口感,在唐太宗,在唐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口腔回荡。其他显贵们似乎同样喜欢菠菜的滋味,他们渴望在自己的庄园随时采收这些皇室的专享。于是,至晚到柳宗元活跃的唐德宗贞元年间,菠菜漫过黄金甲胄守卫的宫墙,滔滔碧潮,漫延到了民间。
柳宗元为当时的农艺大师郭橐驼写过一篇著名散文《种树郭橐驼传》,郭橐驼本人也留有一部农学著作《种树书》传世。我们如今还能从残缺不全的《种树书》中目睹唐人摸索菠菜栽培总结的经验:
菠薐过月朔乃生,今月初二、三间种与二十七八间种者,皆过来月初一乃生,验之信然。盖颇棱国菜。
郭橐驼的意思,无论哪天播种——无论初二初三,还是二十七二十八,菠菜总要等到下个月初一之后才发芽。显然郭橐驼观察的样本不够,才得出这样奇怪的结论,唐诗也极少提及菠菜,说明在唐代,菠菜种植不够普及,规模不大,种的人也还不多。
搭配面食最合适
新作物推广需要时间,药学家的研究,则不必等待作物推广开来。世界现存最早的食疗专著《食疗本草》中,初唐药学家孟诜(shēn)发表了他对于菠菜药性的研究成果:
冷,微毒。利五脏,通肠胃热,解酒毒。服丹石人,食之佳。北人食肉面,即平。南人食鱼鳖水米,即冷。不可多食,冷大小肠。久食令人脚弱不能行,发腰痛。不与蛆鱼同食,发霍乱吐泻。
孟诜主张,菠菜“性冷”,特别适合唐朝那些好方术、服丹药之人,因为此类丹药服食之后多半令人浑身燥热,正好吃口菠菜冷静冷静。孟诜还提到,当时面粉磨制、筛分不精,有可能混入石磨的粉屑,也易使食用者身中“热毒”,所以菠菜宜与面类同食解毒。
北宋才子张耒赞同此说,他写过一首诗,题目奇长,叫做《波棱乃自波陵国来,盖西域蔬也,甚能解面毒,予颇嗜之。因考本草为作此篇》。诗中说“清霜严雪冻不死,寒气愈盛方芳敷”。菠菜属于“霜打菜”,低温环境下,细胞为对抗结冰,会将所含的淀粉转化为葡萄糖,以降低冰点,经霜雪摧残,口感反而愈发出色。又道“老人食贫贪易得,大釜日煮和甘腴”,张耒的时代,菠菜终于推广开来,遍地栽植。浪迹天涯的红嘴绿鹦,终于飞入寻常百姓家,售价日益平民化。
两宋面食普及远超唐代。据《新唐书》记载,当年唐玄宗得势之前,贵为王爷,过生日想吃口长寿面都没处张罗,全靠老丈人脱了衣服去换。而到了北宋,苏东坡和黄庭坚谪途相遇,随便找个山乡荒野路边摊打尖,都能买到面条。(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就算当真中了面毒,也有菠菜可解,根本无需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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