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残梦：一张带血的药方——秦可卿，权力游戏下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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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宝黛之后，再无爱情

红楼之后，再无云梦；通灵归虚，再无幻境。

从来没有一部书能够如“红楼梦”一般写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写绝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写尽人性的善恶美丑。曹雪芹想告诉我们的是，生命终极是一场悲剧，谁也逃不掉的，犹如那年那月，那一天的欢喜和孤愤，不过是末路穷途时做最后的一点挣扎。大夏倾覆，曲终人散，这才是人世间的本来面目，命运最后的归宿，不过是“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人世间没有永恒，每个人皆为过客，我们都是某一出戏的某一个角色，各自选择各自的命运，卑微地活着。

痛哉，宝黛之后，再无爱情。

颦儿焚稿断情，世间再无痴人。

如果说，这世间唯可留书一部，我一定选择《红楼梦》。

说不尽的“红楼”，续断春梦，我只是偶尔的感觉，便想写出来，祭奠自己卑微的魂灵，为人生做一点补缀，为生活增一点色彩。因为这一点嗜欲，便不计得失，只求因果，和曹雪芹结一段缘，然后一个人走过门前那一座古桥，祈求和你相逢在雨中，那是前世的注定。

2.卿本芝兰，却陷沟渠

“红楼”第十回的文字很特别，当然也很精彩。这一回的回目的是“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曹雪芹通过贾璜之妻金氏，其时贾璜已死，这位金氏人称璜大奶奶，通过这位璜大奶奶引出宁国府为秦可卿请医看病这件大事，秦可卿的病状，张太医的来头，贾敬遁世的情况，都是通过贾珍尤氏夫妇言语对话交代出来的。这个是真正的“红楼笔法”，“雪隐鸬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通过贾珍尤氏夫妇的言语，讲出一个奇特而又沉重的状况：秦可卿这个人物极其复杂，书中描写秦可卿的文字并不多，但她绝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物，而是一身系着宁国府，甚至贾家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

《红楼梦》中身系家族荣宠的人物，除了秦可卿，还有一位贾元春，元妃可是贾家的精神支柱。写秦可卿，为的是讥讽宁国府骄奢淫逸、毫无廉耻的丑恶嘴脸，写秦可卿的死，除了要通过大办丧事来彰显贾家的豪奢之外，还有为荣宁两府的衰落败亡做了一次十分夸张的预演和铺垫，秦可卿有多骄奢，贾家后面就有多悲惨，前仰后抑，不吐一个脏字，骂绝了贾氏一门所有的不肖子孙。秦可卿活着时，宁国府繁盛至极，众花拱囿，贾家的老祖宗史太君也时常要过来看戏吃酒，这时候宁国府是贾家宗族的政治中心。秦可卿死后，史太君再没有来过一回，反而是荣国府的贾元春入选了凤藻宫，进封了贵妃，大观园羊羔美酒，笙歌聒噪，贾珍虽贵为族长，也要过来站班，这时候贾家的政治中心转移到了荣国府。

总体感觉第十回的文字怪怪的，中心思想写的是宁国府贾珍为秦可卿请大夫看病，却没有直接写看病这件事，而是先写了秦可卿的兄弟秦钟和贾宝玉上学的事，几个孩子大闹学堂，一方以金荣为主。金荣这个人物后面章节再没有出现，曹雪芹为什么这么写呢？曹雪芹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会随随便便设置一个人物，用一次就弃之不用了，若设置，必有深意。比如作者设计的秦钟这个角色，秦钟自身并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通过他引出馒头庵的尼姑智能儿和村姑二丫头，一个纺纱姑娘，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一个批语说“伏下文”，说明这两个女孩子后面还有正文，还要起到一定的作用。我的想法是贾府衰败之后，贾宝玉流落到民间，以乞讨为生，和这两个女孩子再次相逢，她们帮助了贾宝玉，应该有这样的情节。

再看大闹学堂这个事，金荣后面牵扯到璜大奶奶，闹学堂事儿出来，璜大奶奶以为自己是贾家的人，男人虽然死了，但她有个儿子顶门立户，自己的侄儿金荣被人欺负，她不去想金荣是否有错，她想的是这是有人想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于是就闯进宁国府讨说法，一大段文字，情节丰满，脉络清晰，精彩纷呈，绝不像是过渡性文字，金氏、金荣也不是过渡性人物，后面应该还有延续照应，可惜《红楼梦》后三十回早已遗失，我们看不到这几个人物的结局。我的猜测是，或许查抄贾府时，金氏、金荣这样的人物就会跑出来，和其他仇视王熙凤和贾宝玉的势力联合起来，比如赵姨娘、贾环，几方联手，推波助澜，助纣为虐，把荣宁两府彻底掀了个个儿，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必欲除之而后快。像金荣、贾环这样的人物，发生这样的事，是有可能的。

金荣可憎，璜大奶奶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

良哉，厮言。

3.爱情诗红色的

一部“红楼梦”，既写娇妍的红莲，也写卑微的小草。举个例子来说，第七十四回写荣国府自己抄捡自己，引出贾探春的一席警语，发人深省。贾探春说：“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抄捡大观园这个事的由来，原是贾母身边一个小俾叫傻大姐的丫头，偶尔在园子里捡到一只春宫香囊——相当于今天藏于硬盘的某种照片——引起王夫人的警觉，便叫王熙凤带着王善保家的，以及荣宁两府的管事婆子们进园子里搜查。别的人也就罢了，唯有这个王善保家的，仗着自己是贾赦之妻邢夫人的陪房，恣意妄为，隔山偷火，引得大观园一阵骚乱。王熙凤虽是带头的，但她也惹不起王善保家的，只能是任其所为，以求自保而已。书中写道，一群人先到怡红院，王善保家的先刁难了一把晴雯，原因是晴雯比别人长得标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似的，这就是说，因为你长得美，所以你有罪。

出了怡红院，去了秋霜斋，那里是探春的住处，王善保家的在探春跟前一番耍奸弄滑，结果挨了一个耳刮子。最后来到迎春的缀锦楼，喜剧的是在这里抄出她外孙女司棋与表哥潘又安私通的证据，人赃并获，故事这时候就到了高潮，王善保家的想拿人短处，不想打了自己的脸。只是可怜了那位司棋，出了这种事儿，荣国府自然再难容她，被赶出荣国府,也就断了生活来源，只好一死了之。之前有一个跳井自杀的金钏儿，还有一个被贾琏玩弄死的“多姑娘”，大宅门虽大，容不下几个卑微的生命，贾家不败，天理难容。

像王善保家的这样的人，常常是有的，见过不少，只能是一声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却长了一副阴损肝肠，见不得别人好，自己做稳了奴才，便要去欺凌那些不甘为奴的人，欺凌不得，便喊打喊杀，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知道是可悲，还是可恨。

我们歌颂爱情，因为她的美好。

真的爱情应该是这样的，看过了千朵花，赏过了万里云，我的眼里只有你，风里雨里，千山万水，我就在你身边。

这样的女子，只有林妹妹。

这样的男子，唯有贾宝玉。

接下来有一大段文字，写了贾珍尤氏夫妇准备为贾敬过生日这个事。 尤氏说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接着说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话，中心意思是贾敬交代了，他是个清净惯了的人，不想跑家里来闹腾。贾珍又说后日我是不敢去了。这是一个当儿子的该有的礼节，该说的话吗？尤氏顺着贾珍的意思，一面准备筵席，请荣国府阖家老少来享用，一面打发贾蓉去请大夫，给秦可卿看病。

这一大段笔墨，我的理解是为后文贾敬之死张本，绝非闲文散语。贾敬这个人是个畸零人，他的父亲贾代化死后，他应该继承宁国公的爵位，但他选择了逃避，让给儿子贾珍来继承，他住到城外的玄真观，烧丹炼汞，等着哪天羽化成仙。后来他就真的误食了丹药，中毒而死。这里想多说几句，这个贾敬可是贾氏宗族中唯一参加科举考试，且考中进士的人。古代科举很厉害，几年前我和熊若愚先生谈论起这个事，我说古时候的进士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本科，熊若愚先生说，古代的进士相当于今天的博士后，今天的本科生，未必抵得上古代的秀才呢。由此可见，贾敬这个人有多厉害，学贯古今，满腹经纶。但他抛弃了锦绣人生，选择了一条无比艰辛、无比迷茫，死了也看不到结局的路，为什么？

道家食丹，大者误国，小则害己。道家炼丹的祖师爷，是那位西汉王朝极其有名的淮南王刘安。刘安一辈子干过三件大事，真个事惊天地泣鬼神：造反、著书和炼丹。造反自然不成功，后果很严重，被汉武帝顺带着灭了门。但他写的《淮南鸿烈》这部书，又叫《淮南子》，以道家为主，兼具儒、道、阴阳三家之长，理论新颖，文采飞扬，可谓是一部千古奇书，现在我们熟知的嫦娥奔月、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等神话故事，出处便是这本《淮南子》，在文化自信方面，刘安算得上是有大成就的，作为一个腐朽的堕落的封建社会的王爷，难能可贵。

最后一个是炼丹，刘安不修道，只炼丹，他炼丹的时候，创立道教的那位张道陵先生还没出生呢，还要耐心等待二百多年呢。刘安炼丹不成，却炼出了两个副产品，豆腐和豆浆，今天南方一些地方的人爱吃豆花，大有缘故，刘安算是为中华民族的美食做出了巨大贡献，值得表扬。古代食丹而死的人着实不少，最有名的几个都大有来头，比如李世民，李纯，朱厚熜，爱新觉罗·胤禛等等，都是很厉害的皇帝，怕死之心，长生之欲，昭然若揭，同样的，可悲之至。秦始皇应该感谢老天爷，让刘安老先生晚出生了五十年，没来得及烧炉炼丹，否则，以这位千古一帝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格，也是要被毒死的。

4.我把长情付东风

后面接着写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情节离奇古怪，文字荒诞不经，读来叫人颇费思量。尤其是贾珍嘴里极为神奇的这位张太医，却是个上京来给儿子捐官的落魄文人。《红楼梦》对人物的描写，手法极为讲究，有的直抒内心，有的通过行为表现性格，比如刘姥姥来到贾府，先是战战兢兢，再写她大碗喝酒、耍疯卖傻的怪诞行径，其实就是为了表现她内在的那一份卑微。

张友士来给秦可卿看病诊脉这一段文字，感觉不像是一个医生的做法，带着几分官僚做派。诊脉之后，他又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云山雾罩，不知所云，不合常理，最后丢下一张药方子，飘然而去，颇有几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感觉，接着不久秦可卿就死了，宁国府大办丧事，热闹不堪。这哪里是一个太医来给人家看病，倒像个来视察的领导。这一段文字奇怪，因素材不足，对这位张太医的身份不好下定论，可以肯定的是，他绝不是太医，略懂医理而已，但也不会是个江湖骗子，他的出现，是一个政治阴谋，以看病为由，传递出一个重大的政治信号。

我们看张友士的方子。这个方子叫“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有十几味药，具体如下：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白芍、川芎、黄芪、香附米、醋柴胡、怀山药、真阿胶、延胡索、炙甘草；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

张友士的这个方子源自“圣愈汤”，绝对不是曹雪芹胡编乱写。“圣愈汤”，李杲所拟。李杲在中医学上名气很大，乃是金代的医学大家，开创了“脾胃学说”一派，他首创的这个“圣愈汤”今天仍然在用。一个好中医，既要有仁者之心，也必须具备深厚的文学修养，老中医，都是知识分子，都有深厚的古文学基础，用流行的话说，都是国学大师，有的甚至精通易经之学，懂得阴阳风水之道。

李杲的方子有六味药：人参、熟地、当归、白芍、川芎、黄芪。张友士为秦可卿开的方子，是在李杲方子的基础上加了十味药，方子的名字改为“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细穷源理，源出一脉，这也是中医学的奥妙所在，因人而异，不拘一格，对症下药，不墨守成规。

因秦可卿的这个方子源出“圣愈汤”，所以有人据此推论出秦可卿出生高贵，以至于来自皇家，是公主级别的一个人物，甚至有人推断说秦可卿是康熙朝废太子胤礽的女儿，从小寄养在宁国府。对于秦可卿出身高贵这一点，我是赞同的，至于到公主那一级别，甚至是胤礽的女儿，我持谨慎意见。小说来源于生活，把生活的原型加工成为文学形象，是可以的，但不能对号入座，否则文学作品就失去了意义。

《红楼梦》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文学作品，鲁迅先生说《红楼梦》“如实描写，并无讳饰”、“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闻，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意，揣测之说久而遂多。”由大师之言来说，今日各类讲坛节目，把大观园归于明珠家花园，纳兰性德是贾宝玉的原型，贾敬的逃避是因为宁国府藏匿了秦可卿。以上种种，和大师的话相去甚远，感觉比较荒诞，不那么叫人信服。

曹雪芹家族累世百年的簪缨大族，和清朝皇室联系密切，尤其是他们家和英亲王阿济格那一门交往甚深，阿济格的五世孙敦敏、敦诚，就是曹雪芹的至交好友，彼此诗文往来，很见亲密。曹雪芹爷爷曹寅这一辈，他们家和康熙皇帝很亲，康熙死后，又和怡亲王十分亲密。从曹雪芹曾祖父曹玺起，到他父亲曹顒，一门四代担任苏州、江宁织造，中间还管过盐务和漕运，似乎他们家也不是那么清廉自守，为皇帝尽忠之余，顺便捞一把还是可能的，虽不至于如贾府那样富贵（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但一定是有钱人家。

这里选几首敦诚、敦敏的诗，满足一下好奇心。

敦诚：寄怀曹雪芹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曰魏武之子孙。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扬州旧梦久以绝，且著临邛犊鼻裈。爱君诗笔有才气直追昌谷破篱樊。接罗倒着容君傲，高谈雄辩虱手扪。感时思君不相见，蓟门落日松亭樽。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扣富儿门。残羹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敦敏：赠芹圃

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风月忆繁华。新愁旧恨知多少，一醉毡氇白眼斜。

另外，敦敏《佩刀质酒歌》序文中写道：“秋晓过雪芹于槐园，风雨淋涔，朝寒袭袂。时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佩刀沽酒而饮之。雪芹欢甚，作长歌以谢余，余亦作此答之。”敦诚诗《挽曹雪芹》中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之语，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中有“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一句，他们这是拿曹雪芹比作李贺、刘伶、曹植、陈遵，借以说明曹雪芹才思敏捷，而又嗜酒如命。所举四人，前面三个我们都熟知，陈遵生活在西汉末年，西安人，为王莽所器重，嗜酒如命，功名卓著，拜将封侯，赡於文辞，性喜书法，自创“芝荚篆”书体。

5.一张带血的药方

再来说秦可卿的药方。有人解读张友士的方子，竟是一封带了密码的信件，是秦可卿身背那个势力集团的重要人物送给她的一道命令，这个命令很可怕，叫她在宁国府自杀：“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熟地，指她熟悉的地方。

既然前六味药这样解读，后面的当然也要这样解读，白芍、川芎、黄芪、香附米、醋柴胡、怀山药这六味是什么意思呢？“白芍川芎黄”，到底想说什么？所以，这个解读是不对的。这个方子，既然是函带了极为隐秘消息的一封信，我想它不会如此简单明了，应该是一个密码电报那样的密信，那个密码就在秦可卿手中，她看得懂，贾珍和贾蓉看不懂，但了解一点内幕，知道这封信的轻重，所以当张友士解释的时候，贾蓉就说“先生高明”，再无它言。上面的解读，把几味药的每个字都全部用上了，把曹雪芹想得太简单了。我们看王熙凤的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这一句三百年来没有人能够解开，而秦可卿作为“红楼”中最神秘的一个女子，描写和她关联的文字，若想传递重要信息，按照书中渲染的那样的神秘氛围，是不会如此了若浮萍，一看就懂的。

比较李杲和张友士的两个方子，后面增加的那十味药先不谈，单就前面的六味而言，张友士开方子时已有变通，或者把次序颠倒过来，或者一味药用另一个叫法，比如他把“当归”二字换成“归身”，这个是什么意思呢？中医学上讲，当归分归头、归身和归尾三个部分，归身补血，归尾活血，疗效各有不同，按照《本草正义》的解释：“归身主守，补固有功，归尾主通，逐瘀自验，而归头秉上行之性，便血溺血，崩中淋带等之阴随阳陷者，升之固宜。”秦可卿的病状是月事不调，懒庸无力，不思饮食，方子上用了当归，还是比较恰当的。但是，张友士一改“当归”为“归身”，不仅仅是药名的变通，我想，必然是意有所指，另有深意。

曹雪芹最喜欢也最善于玩弄文字游戏，借此传递信息。因喜欢《红楼梦》，我也试着解析了一下，竟发现了一个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故事。

先说前面六味药：人参、白术、云苓、熟地、归身、白芍。我的理解，各取一字，意思就是：人主云，孰胜败？白术的术字，在这里读zhu，不读shu。有人把参、术二字解读为星宿，似乎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人主这两个字，在曹雪芹那个时代不可以乱叫，它指的就是皇帝，以秦可卿的身份，人主也就是皇帝给她下达命令，这个说法过于牵强，换个说法就是“主人”的意思，指的是秦可卿背后的那个人，他来信询问秦可卿，当前的斗争双方，谁能胜，谁将失败。

这里就涉及到《红楼梦》的历史背景和当时的政治事件，书中其实也是明确写出来了，并没有隐瞒，《红楼梦》中有两个政治集团在做激烈斗争，一方是忠顺王，一方是北静王，暗示当时雍正、乾隆两朝的斗争，一方自然是雍正和乾隆父子，一方是废太子胤礽和他的儿子弘晳，这一点书中有多处暗示，我不否认。当时的曹家，也就是书中的贾家，他们属于秦可卿，也就是废太子胤礽这一阵营，通过宁国府给他们传递消息，相当于谍战片中的情报站。贾珍贾蓉父子，贾氏宗族中的一些人、以及他们的亲戚朋友，比如贾蔷、金荣等等，都是他们的情报员，把打探来的消息汇总到贾珍这里，再通过秦可卿传递出去。

这一点被有政治头脑的焦大看出来了，但太敏感了，焦大就想通过别的方式提醒贾珍，这就是焦大为什么酒后大骂贾珍“扒灰”，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扒灰事小，虽不好听，但不至于危及家族的存亡，但要是参与了高层的政治斗争，一旦失败，整个家族就要被毁了，这是焦大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他是宁国公的奴仆，忠心耿耿，不希望宁国公的血脉在贾珍手里断了。

下面的三味药是川芎、黄芪、香附米。先说川芎，这个芎字，古作字解，《本草注》中的解释是，此药上行专治头痛，故名芎藭。或云：人头穹窿高，天之象也。引申开来讲，和穹字相通，穹，高大，穹居就是高大的房子，穹宫就是宫室了。所以说，川芎在这里可以引申为高升或住进宫殿。下一味药是黄芪，其中最重要的是“黄”字，和前面一句上下连起来讲，就是“皇宫”的意思。后面是香附米，这个就简单了，就是“香附”的意思，即“享福”。

再下来一味药是醋柴胡，古汉语中，醋、酢同意，酢有酬劳、酬谢的意思，这味药代表的应该是酬劳有功的人员，表示他所做的某件事情成功了，要给予他奖励。再后面一味是怀山药。据史书记载，周平王时，卫国用怀山药、怀地黄、怀牛膝、怀菊花朝贡王室，周平王赞为神物，到后来，“四大怀药”成为历朝历代的皇家贡品，以怀山药居首。延伸开来讲，就是首功、头功的意思。

下面三味药，真阿胶、延胡索、炙甘草。真阿胶主治痢疾，患痢疾的人症状表现为虚弱，冷热不定。开出这味药，意思很明白，就是说事情已经很窘迫了，必须对症下猛药。后面是延胡索，这味药有活血止痛、续断生命、起死回生的功效。炙甘草有通阳复脉的功效。这三味药连起来说的是，事情紧急，必须采取雷霆手段，才能起死回生。

最后两味药是建莲子、红枣。建莲子就是睡莲，有合掌而睡的意思，也就是人死后状态。另外要说的是，莲子还有一个悲戚戚的典故，讲的是清朝初期，金圣叹因受“抗粮哭庙”案的牵连，被朝廷处以极刑，行刑那天，他给儿子出了一副对联，说：莲子心中苦。但是，儿子哪有心思对对联，只顾着哭了，金圣叹只好自己说出下联：梨儿腹内酸。和上面的解析对照起来看，这一味药所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不好了，到了生离死别的地步。一个人叫自己的亲人去死，那是什么样的惨烈境地，他的内心是多么痛苦。最后一味药是红枣，民间有个习俗，红枣含有早生贵子的意思，是一种祝福，但在“红楼梦”这部书里面，对于秦可卿个人而言，“红枣”则有暗示她早死，早投胎转世，应该是这个意思。

张友士的这个方子，翻译过来就是：主人说，现在谁胜谁败还不一定。如果我们胜了，大家就都能高升一步，住进高大的宫殿里去，享受胜利果实，表彰有功人员，你是头一份功劳。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的力量还很弱，必须采取雷霆手段，对症下猛药才能起死回生。你是我的亲人，希望你能体谅，虽然心中很苦，但为了最后的胜利，只好牺牲你了，愿你早一天能够投胎转世。

以上是我对“红楼梦”秦可卿药方的理解。这之后的故事，便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第十三回）那一回的故事了，上下对照来看，想让秦可卿以她的死，换来自己的胜利，这个人显然是她最亲的人，想到这一点，怎能不叫心碎肠断？

一张带血的药方，我宁愿这是小说家的奇说，而不是现实的真实存在，否则，心会疼一下的。

2022年3月2日夜初稿，9月12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