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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中国科幻来说,2023年,仅凭开年第一个月,就足以称之为“刘慈欣年”。1月15日,由刘慈欣同名长篇科幻小说改编的真人剧集《三体》在央视八套首播,腾讯视频、咪咕视频同步网播。基于刘慈欣短篇小说前作并由他监制的电影《流浪地球2》于1月22日全国公映。这两部影视作品均获得很高的评价,可以说分别是国内迄今为止最成功的科幻剧集和科幻电影系列。
作为创造了这些“科幻奇迹”的原作者,刘慈欣本人却极为低调谦逊。他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表示:克拉克是他科幻创作的原点,并说:“我的所有作品都是对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的拙劣模仿。”这里的克拉克,指的就是和艾萨克·阿西莫夫、罗伯特·海因莱因一起,并称为“科幻三巨头”的英国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
根据阿瑟·克拉克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2001太空漫游》(1968年)剧照。 (资料图/图)
不仅是刘慈欣,现在中国的科幻作家的科幻启蒙,都少不了那些被翻译引进的国外科幻作品。其自身创作风格的形成,也或多或少受到外国经典科幻作家的作品的影响。追本溯源,中国科幻的萌芽,就来自一百多年前鲁迅、梁启超等人对法国科幻作家凡尔纳小说的译介。
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中国科幻的翻译工作,已经从单纯的引进来,变成了双向的互通有无。《三体》英文版是第一部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小说,其日文版更是创造了一周内加印十次的奇迹。除了刘慈欣,其他中国科幻作家的作品也越来越多地被翻译成外文,并在国外的科幻研究界和幻迷当中引起了越来越多的讨论和研究。
随着中国科幻的日益发展,以及中外科幻交流的加深,科幻小说的翻译工作,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
翻译名家也会失“信”
文学作品的翻译,一直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一百多年前的新文化运动起,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和引入,对于中国现代白话文体系的构建,有着深刻的影响。鲁迅、刘半农等文学家,更是亲身参与到了外国文学的译介当中。
而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中文翻译,影响了包括莫言在内的中国一批当代文学作家的创作风格和语言习惯。陈忠实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的开头“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就可以看到对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那个著名开篇“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的致敬。王小波则对著名法文翻译家王道乾的译笔推崇备至。
正因为此,很多翻译大家都会对自己译本的字句反复斟酌。“吟安一个字,捻断数根须”是他们工作的常态。而关于一本小说多个译本之间孰优孰劣的讨论,也经常能够在各种文学讨论区中见到。
讨论的焦点,基本上集中在译者的文字是否顺畅优美,能否还原原作的神韵的角度,也即严复给翻译定下的“信、达、雅”三字标准中的“雅”。这是因为,我们一般都会默认,精通中文和外文的译者,不会在“信”和“达”的层面出现多大的问题。
但是,对于文学作品的翻译来说,在很多时候,仅仅做到“信”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翻译工作,需要的不只是语言和文学的修养。更多的时候,它需要的是一身“功夫在诗外”的杂学。
以前面提到的王道乾翻译的《情人》为例。这个译本的文字和翻译方法当然是一流的。但即便是王道乾,由于时代的局限性,也会在“信”的方面出现一些瑕疵。
王道乾翻译的《情人》第一节有这么一句话:“那时在殖民地机电学校是没有的,所以我们必须把大哥送回法国。他好几年留在法国机电学校读书。其实他并没有入学。”这句话难免会让人心生疑惑:这个“机电学校”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读了好几年,竟然还没有入学?“我”的母亲又为什么会把大哥在“机电学校”读书视为全家的希望?
这句话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法语原文为:“L’école Violet n’existant pas à la colonie, nous lui devons le départ de mon frère aîné pour la France. Pendant quelques années il est resté en France pour faire l’école Violet. Il ne l’a pas faite.”
被王道乾翻译成“机电学校”的就是这个“école Violet”。王道乾大概是查到“Ecole Violet”是“Ecole d’Electricité et de Mécanique Industrielles de Paris”即“巴黎电气和工业机械学院”的昵称,继而将其翻译成了“机电学校”。这当然不能算错,但是却缺失了原文中相当多的隐含信息。
这个所谓的“Ecole Violet”在当时是一所私立的高等工程师学院。因为坐落在巴黎十五区的紫罗兰大街(Rue Violet),有了“紫罗兰学院”(Ecole Violet)的昵称。1926年,该学院获得法国官方认可,承认其颁发的给毕业生的工程师证书。
école Violet毕业照。 (资料图/图)
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工程师教育,都是法国精英教育的一部分。工程师的身份,在当时的法国也是很有地位的。数学家庞加莱就曾在国立巴黎高等矿业学校学习,并获得了普通工程师证书。甚至在庞加莱1887年当选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之后,他仍然保留了自己的工程师头衔,并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仍然从事着矿业工程师相关的工作。
正因为此,在小说中的那个1930年代,面对父亲早亡,全家留在越南的境况,“我”的母亲才会把大哥在“机电学校”读书视为全家的希望。
而根据法国教育系统的程序,要考入这样的高等工程师学院,不仅要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而且要读两年或以上的专门的预科学校,参加专门的考试,合格之后才能入学。所以,文中“他好几年留在法国机电学校读书。其实他并没有入学”,指的就是大哥在法国读预科学校,年年参加考试,但是年年考试失败的情况。
明白了这些,才能明白“我”说这句话时的那种幽怨:偏远的越南殖民地当然不会有那种高等工程师学院,作为全家的希望的大哥,当然要回法国去读书了。为了大哥能够在法国读书,“我”和小哥哥只能留在偏远的越南殖民地,过这种贫苦的生活。而大哥却可以花着全家的钱在法国享福,同时又废物得一年又一年的考不上。
杜拉斯小说《情人》中,女主角的大哥(右)枉费全家的支持,一直没能在法国出人头地。图为1992年据该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照。 (资料图/图)
因此,这句话符合原文语境的翻译应该是:“那时在殖民地当然不会有紫罗兰学院这样的高等工程师学院。所以我们必须把大哥送回法国。他在那边读了好几年的预科,结果连入学考试都过不了。”
但是这些复杂而又琐碎的内容,对于1980年代翻译这本小说的王道乾来说,当然是无从查询得知的。
当小说译者遭遇哥德尔不完备定理
这些翻译中的困难,在科幻小说的翻译中显得更为常见。
一方面,科幻小说,特别是硬科幻小说,里边经常会带有大量硬核的科幻设定。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最近新星出版社和八光分文化一次性引进的三卷本“伊根生涯精选集”。格雷格·伊根是澳大利亚科幻作家,当代硬科幻的典型代表。在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伊根共创作了十余部长篇科幻小说和上百部中短篇科幻作品。这些作品为他赢得了包括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坎贝尔纪念奖、日本星云赏等在内的全球几乎所有的重要科幻奖项。
《格雷格·伊根经典科幻三重奏Ⅲ三进数世界》封面插画,画面呼应该书中文版编者按中的一句话“真理不是大厦,是流沙”。 ([瑞典]基连·恩/图)
伊根小说的“硬度”,来源于他有别于其他科幻作家的背景。伊根曾就学于西澳大利亚大学数学系并获得数学本科学位。不仅如此,他也真的从事过数学研究工作,并与他人合作在《经典和量子引力》(Classical and Quantum Gravity)杂志发表过两篇数学、物理方面的论文。这一扎实的学术功底,使得伊根的科幻小说,大多以硬核的数学或者物理学知识作为基础设定和灵感来源。这种独一无二的创作方式,赋予了伊根的小说极其“硬核”的魅力,也奠定了他当代硬科幻大师的地位。
2019年,伊根出版了一本包含20篇中短篇小说的,总结他三十年创作的精华的自选集。想要全方位地领略这位“当代硬科幻大师”的魅力,这套选集是一个最佳的选择。但是,这些伊根小说的特点和魅力,却给这套精选集中文版的翻译工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伊根的小说经常涉及诸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偏微分方程、广义相对论、量子力学等内容。而且在伊根的小说中,这些艰深的科学内容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名词出现的。他会在小说中描述这些科学内容的具体细节,并且把它们作为小说情节展开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就导致科幻小说翻译面临一个两难的局面:作为文学作品,科幻小说的翻译和其他小说一样,需要译者具有很高的外文和中文水平。具备这样能力的人,大多是外语或者相关文科专业出身的。另外一方面,科幻小说中那些科学相关的内容,又要求译者具备扎实的理工科学识。这两种能力难以兼备,也导致高水平的科幻小说的译者极度稀缺,在很多时候不得不采取折中的办法,那就是像这套伊根作品集的翻译流程一样,先由译者翻译出一版初稿,再由专业的科学顾问把关,对其中的科学部分的文字表述进行修改校正。
另外一方面,就像前文《情人》的例子中提到的,文学作品的翻译,很多时候需要对小说描写的那个时代的各种背景有所了解,才能够准确翻译出作者在文中的言外之意。对于一般的文学作品,其故事背景要么是作者所处的年代,要么是过去的某段历史时期。这些在现在互联网资源如此丰富的情况下,查询起来难度已经小了很多。
但是科幻小说的背景,很多时候都是虚构的某个幻想世界,或者根据现实中的多个时期和地域的背景加以杂糅而成的。这就要求科幻小说的译者充分理解作者的创作意图和思维过程,才能准确地翻译出符合作者想法的译文。
例如在伊根这套书中,有一篇以“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之父”艾伦·图灵为原型创作的小说《神谕》。在译者的初稿中,有这么一句译文:“他还是忍不住怀念往昔。那时,整个战列舰队的命运都取决于能否高效地控制旋转的舵轮,找到合理的作战方案。”这句译文初看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即使是和伊根的原文对比,也不太容易注意到哪里有错误。
但是,如果熟悉图灵的生平,就会发现一个完全讲不通的地方。图灵终其一生,身份都是一名数学家。而小说中以图灵为原型的主角罗伯特,身份也是如此。那么,为什么要让一个数学家会在战舰上操控舵轮,还是决定“整个战列舰的命运”这么重要的职位呢?造成这种完全讲不通的情况的原因,就在于译者对图灵的生平和计算机的发展史缺乏足够的了解。这里旋转的轮子指的不是舰队上的舵轮,而是远在战争后方的,由图灵/罗伯特设计的破译德军密码的解码机的解码转轮。
电影《模仿游戏》中解码机的转轮。 (资料图/图)
最终,在科学顾问的校对下,这句译文变成了这样:“他还是会忍不住怀念往昔。那时,整个战列舰队的命运都取决于能否找到破译德军密码的方法。”
翻译《三体》中的“智子”,日语比英语更难
文学作品的翻译中,难度最大的就是诗歌的翻译。那是因为诗歌的语言是高度凝练的。其中的遣词造句有着用典、意象、音韵等多方面的考虑,而且经常会有多义性。这些特点,往往都源自诗歌创作者使用的那种语言所特有的表达方式。想要在翻译中完美保留这些复杂的含义,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在科幻翻译中,也有一种与之类似的难题。那就是科幻小说中特有词汇的翻译。
这些特有词汇,一般都是作者新造的词。作者在小说中往往不会专门解释这种词,但这种词的含义却至少有两三种,而且一般还包含诸如谐音、借代之类的手法。
例如在阿尔弗雷德·贝斯特的科幻小说《群星,我的归宿》中,发现瞬间移动的人,名字叫做Jaunte。按照一般英文人名采取音译的方式,应该将其译作“强特”。但是这里这样直译的话就有一个问题。在后文中,“Jaunte”这个词一直是作为瞬间移动的代名词来使用的。因此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很可能是将“Jaunt”,即“快乐的短途旅行”这个词稍加变化,拿来用作小说中瞬间移动的代名词,同时用来给其发现人命名。因此,本书的中文译者赵海虹就沿着这种思路,先将小说中这种由意念引发的瞬间移动译为“思动”。然后再反过来,把发现人的名字译为与之谐音的“斯东”。
这种名词翻译,更为经典的例子则是刘慈欣的《三体》。在《三体》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就是三体人用来锁死地球科技的“智子”。按照书中的设定,智子是三体人将十一维的质子展开为一个二维平面,并在上面蚀刻集成电路,再将其变回十一维的基本粒子。因此该质子具有人工智能。
剧集《三体》(2023年)中的智子。 (资料图/图)
很显然,刘慈欣选择将这种具有人工智能的质子命名为“智子”是花了很多心思的。它和质子在汉语中读音相同,同时将“质”替换为人工智能的“智”,表示它是具有智能的。另外一方面,在汉语中基本粒子一般都被叫做X子,例如质子、中子、电子。智子这种构词法,也符合汉语中这一习惯。
但是,这一在汉语中看起来颇为精妙的名字,对《三体》的外文译者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三体》英文版的译者,华裔美籍科幻作家刘宇昆,将智子翻译为“Sophon”。在英语中soph-是一个来自希腊语的词根,表示智慧,比如sophist指智者、诡辩家;后缀 -on 表示“粒子”,比如:离子(ion),中子(neutron),电子(electron),质子(proton)等。因此,Sophon这个翻译,可以说是信达雅地还原了刘慈欣选择的“智子”这个名词的含义。
但是到了《三体》第三部《死神永生》的时候,在“智子”的翻译上,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在第二部《黑暗森林》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雷德尔说着,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向后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已经出现星星的天空,一脸向往的神情:“琼斯,你说她要是真的再展开一次,给我们一次摧毁她的机会,那有多好!”
“有什么用?已经证实后续的它们正在源源不断地到达太阳系。谁知道现在有多少了……我说,你怎么总是称‘她’,而不是‘它’或‘他’呢?”
雷德尔仍仰着头,表情变得如梦如幻:“昨天,刚来中心的一个中国上校对我说,在他们的语言中,她的名字像一个日本女人。”
这里的“她”,指的就是智子。到了《死神永生》中,智子更是直接搞了一副人类制造的拟人化机器人,开始以身穿和服的优雅少女的形象出现。这就体现了“智子”这个名称的又一层含义:在汉语中,“智子”这个词看着像是日本女性的名字。
这实际上是语言的一种刻板印象。在汉语中,对于日本人名的翻译,一般直接使用对应的日本汉字。而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日本女性的名字的确习惯用“X子”或者“XX子”这样的形式。例如作为传统日本女性的符号化代称的“大和抚子”。在讲述1970年代日本生活的动画剧集《樱桃小丸子》的开头,主角樱桃子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会说:“我姓樱,名叫桃子。念小学三年级。因为我从小就个子矮小,所以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小丸’。又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所以习惯性地在小丸的后面加一个‘子’,于是大家都叫我小丸子。”
恰巧这段时间是中日交流逐渐恢复正常的时候,这就导致中国人对日本女性名字的第一印象就是会以“子”字结尾。
智子的这一层含义,在英文版的翻译当中,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对应的处理方法。而且不仅是英文版的翻译无法处理,就连《三体》日文版的翻译,也无法处理这种情况。在日语当中,本身就不存在“质子”和“智子”这样的对应关系。而且现在日本女性的名字,以“子”作为结尾也不再是非常常见的情况了。因此,《三体》第三部的英文版和日文版在对于人形智子的名称的翻译上,也就无法体现那种一词三意的妙处。不得不说是有些遗憾的。
正是因为科幻小说的翻译如此地困难,在看到一本翻译优秀的外国科幻小说的时候,请用心阅读,因为那是译者付诸努力的结果。与此同时,对那些有问题、不合格的翻译,也请尽量指出来,只有这样,才能让整个环境变得更好。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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