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刘守华指出,在中国历史上,某些地区曾经长期存在着抛弃年迈老人,或将其送入“自死窖”等特殊地点,任其自生自灭的习俗,有学者指出,事实上,弃老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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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化异类”故事是以老人化身为兽类、妖魅等异常之物为内容的民间故事类型,该故事类型既体现出普同人性中对老年阶段身心衰退状态的不安心理,同时也体现出中国民俗文化中对魂魄、寿命、乃至人生意义的独特认识。这一故事类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角度来体悟中国民俗文化中对待衰老、老年和寿命的复杂态度。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中国传统民俗文化中如何看待衰老、老年等问题?尽管中国传统文化至少在大传统层面上,一向强调尊老、敬老、以老为尊,但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待老年、寿命等问题的真实形貌却要更为复杂、多样并充满歧义性。

近年来,刘守华等学者对中国民间“弃老”型故事进行了研究,并在中国各地发现了与此相关的“弃老”民俗乃至“寄死窖”等考古遗址。

刘守华指出,在中国历史上,某些地区曾经长期存在着抛弃年迈老人,或将其送入“自死窖”等特殊地点,任其自生自灭的习俗,有学者指出,事实上,弃老现象自古至今,历代不绝,弃老与孝亲相伴相生,相反相成,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生活中一道隐晦的社会景观。

另一些学者则依据人类学、民族学资料指出,抛弃老人的习俗事实上在很多民族与文化中普遍存在。“弃老”习俗存在的原因,并非像人们过去所想象的那样,仅仅是因为生活资料的匮乏,更多地还与特定文化中的老年观、生命观有着密切的关联。

遗憾的是,在刘守华等学者的相关研究中,对于“弃老”故事及习俗所蕴涵的观念与信仰,并未进一步作出阐释。

本文认为,在“弃老”故事及习俗背后,存在着姑且称为“老化异类”的民间信仰。即高龄老人变身为兽类乃至妖魅等异常之物,甚至危害家人与社会的特殊信仰,这一信仰与相关禁忌,成为“弃老”得以存在的观念基础,与此同时,在民间文学领域,与“弃老”型故事相呼应,也存在着可以称为“老化异类”的民间故事类型。

在以往的民间文学与民俗研究中,“老化异类”故事类型及其蕴含的民俗信仰,尚未得到充分的关注。

本文尝试对该故事类型的历史发展脉络加以梳理,并分析其背后所蕴涵的观念与信仰,以期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认识中国传统的魂魄观、寿命观、老年观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一.“老化异类”故事的历史发展脉络

“老化异类”故事是以老人变身为其他类型的生物乃至妖魅等怪异之物为主要内容的民间故事类型,该类型故事最早可见于东晋干宝所著《搜神记》中《黄母化鼋》故事:

“汉灵帝时,江夏黄母浴盘水中,久而不起,变为鼋矣。婢惊走告。比家人来,鼋转入深渊。其后时时出见,初浴簪一银钗,犹在其首。于是黄氏累世不敢吃鼋肉。”

同书中还记载了另两则类似的故事,即《宋母化鳖》与《宣母化鼋》故事:

“魏黄初中,清河宋士宗母夏天于浴室里浴,遣家中大小悉出,独在室中良久。家人不解其意,于壁穿中窥之,不见人体,见盆水中有一大鳖。遂开户,大小悉入,了不与人相承。尝先着银钗,犹在头上,相与守之啼哭,无可奈何。意欲求去,永不可留。视之积日,转懈,自捉出户外。其去甚驶,逐之不及,遂便入水。后数日,忽还,巡行宅舍如平生,了无所言而去。时人谓士宗应行丧治服,士宗以母形虽变,而生理尚存,竟不治丧。此与江夏黄母相似。”

“吴孙皓宝鼎元年六月晦,丹阳宣骞母年八十矣,亦因洗浴化为鼋,其状如黄氏。骞兄弟四人闭户卫之,撅堂上作大坎,泻水其中。鼋入坎游戏,一二日间,恒延颈外望。伺户小开,便轮转自跃,入于深渊,自不复还。”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干宝所著《搜神记》中作品,大多来自民间传说故事,“访行事于故老”“采访近世之事”而成,保留了大量的汉魏六朝时期民间文学作品,也使该书具有浓郁的民间文学风格。

《搜神记》所录这三则故事,虽有细节上的差异,但都大同小异,干宝本人也承认,此三则故事皆与“江夏黄母相似”,从民间故事类型的角度来看,很明显是“化鼋”这同一个故事的“异文”,这三则故事所涵括的时代为东汉灵帝(公元168—189年在位)至三国东吴末帝孙皓时期(公元226年),地域上则包括了湖北、山东、江苏等地,说明在东汉至三国时期,中原地区已经广泛存在老人化身为异类的故事类型,这也是最早的“老化异类”故事的文献记载。

除“化鼋”故事外,同一时期还存在着与其相似的“化鱼”亚型故事,如南朝梁任昉《述异志》中《独角》篇云:

“独角者,巴郡人也,年可数百岁,俗失其名,顶上生一角,故谓之独角。或忽去积载,或累旬不语,及有所说,皆旨趣精微,咸莫能测焉,所居独以德化,亦颇有训导。一旦与家辞,因入舍前江中,变为鲤鱼,角尚在首。后时时暂还,容状如平生,与子孙宴饮,数日辙去。”

另有出自《广古今五行记》的《江州人》与此极相近:

“晋末,江州人年百余岁,顶上生角,后因入舍前江中,变为鲤鱼,角尚存首,自后时时暂还,容状如平生,与子孙饮,数日辄去。晋末以来,绝不复见。”

以上两则故事很明显亦为同一故事的“异文”,除南方地区存在“化鼋”与“化鱼”故事外,在北方地区还存在着“化兽”故事,如《搜神记》中《老翁作怪》所记:

“汉献帝建安中,东郡民家有怪。无故瓮器自发,訇訇做声,若有人击。盘案在前,忽然便失。鸡生子,辄失去,如是数岁,人甚恶之。乃多做美食,覆盖,着一室中,阴藏户间窥视之,果复重来,发声如前。闻便闭户,周旋室中,了无所见。乃暗以仗挞之,良久,于室隅中有所中,便闻呻吟之声曰:‘哊,哊,宜死。’开户视之,得一老翁,可百余岁,言语了不相当,貌状颇类于兽。遂行推问,乃于数里外得其家,云:‘失来十余年。’得之哀喜。后岁余,复失之。闻陈留界复有怪如此,时人咸以为此翁。”

《老翁作怪》故事中老人不仅在身体外形上发生变异,也在行为与心理上变得异于常人,破坏力颇强,以至于“人甚恶之”, 已经化身为“貌状颇类于兽”的怪物了,至于化身的原因,故事中并未说明,只是刻意强调老翁可百余岁的异于常人的高龄,似乎在暗示其化身与高龄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关联性。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在以后的“老化异类”故事中,化身后的老人也越来越具备危险性,如唐代传说:

“唐永泰末,绛州正平县有村间老翁患疾数月,后不食十余日,至夜辙失所在,人莫知其所由。他夕,村人有诣田采桑者,为牡狼所逐,惶惧上树。树不甚高,狼乃立衔其衣裾,村人危急,以桑斧斫之,正中其额。狼顿卧,久之乃去。村人平曙方得下树,因寻狼迹,至老翁家,入堂中,遂呼其子说始末。子省父额上斧迹,恐更伤人,因扼杀之,成一老狼。诣县自理,县不之罪。”

唐代“老化异类”故事中,老人常常因为年老生病化身为狼、蛇等异类,其相貌行为也因此变得乖戾凶残,与人性相殊,失去了为人的常态和理性。如《太平广记》所记《王含》、《卫中丞姊》等故事,都是如此:

“太原王含者,为振武军都将。其母金氏,本胡人女,善弓马,素以廣悍闻。……后年七十余,以老病,遂独止一室……至夜,则扃户而寝,往往发怒,过杖其家人辈。后一夕,既扃其户,家人忽闻轧然之声,遂趋而视之,望见一狼,自室内开户而出。天未晓,而其狼自外还,入室又扃其门,家人甚惧……至晓,金氏招含,且令市麋鹿。含熟以献,金氏曰:‘吾所需生者耳。……啖立尽……是夕既扃门,家人又伺而觇之,有狼遂破户而出,自是竟不还。’”

“御史中丞卫公有姊,为性刚戾恶毒,奴婢鞭笞多死。忽得恶疾六七日,自云不复见人。常独闭室,而欲至者,必嗔喝呵怒。经十余日,忽闻屋中悉悉有声,潜来窥之,升堂,便觉腥臊毒气,开牖,已见变为一大蛇,长丈余,作赤赫色,衣服发爪,散在床褥。其蛇怒目逐人,一家惊骇,众共送之于野,盖性暴虐所致也。”

老人化为狼、蛇的故事后世一直存在,如清代袁枚《子不语》中尚有《老妪化狼》故事,化蛇故事则有同见于《太平广记》所记唐末五代时的《张氏》故事,皆与前述故事情节多有相似。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至宋元时期,“老化异类”故事内容更为丰富,故事中的老人所化身之物危害性更强,甚至会夺人性命,成为吃人的妖魅之物,如元代《湖海新闻夷坚续志》所记《妇变狸驴》故事中,老妇人就化身为狐狸等怪兽,偷吃小孩:

“济宁府肥城县管下张婆儿,夫早殁,与子张驴儿同活,此人日则守筐缉麻,夜则变作狸,偏去偷吃人家小孩儿。所失者十有八九。一日又变作白驴,食人麦苗,被麦主捉获,锁项拽磨,极其鞭打。既放得归,呻吟而卧,其子问之,具以状告,被人打死,甚可怪也。”

宋元以后,“老化异类”故事中的主人公通常都会被视为能以某种方式夺取别人,尤其是小儿的性命,继“老化异类”这一母题后,“偷吃小儿”成为故事叙述中另一个引人注意的母题,共同构成故事的母题链。明代陆容所著《菽园杂记》卷六记:

“北方老妪八九十岁以上,齿落更生者,能于暮夜出外食人婴儿,名秋姑。予自幼闻之,不信。同僚邹继芳郎中云:历城民油张家一妪尝如此,其家闭锁室中。邹非妄诞人也。”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可见明代中原民间类似的信仰与传说较为普遍,以致陆容“自幼闻之”,有学者认为,在明清两代的中原地区,存在着一个潜在的“秋胡”信仰圈,其核心信仰即为“老人年迈后偷吃小儿”,其地域范围包括安徽、山东直至辽东半岛等地,直至当代,仍然有相关信仰存在。

清代笔记小说集《子不语》、《夜谈随录》等书中所收录同类型故事中,亦都有老人化为异类,伤害小儿的情节,其中最为典型的是袁枚《子不语》中的《老妪为妖》故事:

“乾隆三十年,京师人家生儿辄患惊风,不周岁便亡。儿病时,有一黑物如鸺鹠盘旋灯下,飞愈疾,则小儿喘声愈急,待儿气绝,黑物乃飞去。

未几,某家又惊风,有侍卫鄂某者,素勇,闻之,怒,挟弓矢相待。见黑物至,射之。中弦而飞,有呼痛声,血涔涔洒地。追之,逾两重墙,至李大司马家之灶下乃灭。鄂挟矢来灶下,李府惊,争来问讯。鄂与李素有戚,道其故,大司马命往灶下觅之。见旁屋内一绿眼妪插箭于腰,血犹淋漓,形若猕猴,乃大司马官云南时带归苗女。最笃老,自云不记年岁。疑其为妖,拷问之,云:‘有咒语,念之便能身化异鸟,专待二更后出食小儿,所伤者不下数百矣。’李公大怒,捆缚置薪火焚之。嗣后,长安小儿惊风竟断。”

与此故事相似的还有与《子不语》同时的《夜谈随录》中所记《夜星子》故事,在该故事中,同样有众多小儿被化身为异类的老妪所害,最后,老妪所化妖魅终于现形:

“京师小儿夜啼谓之‘夜星子’,有巫能以桑弧桃矢捉之。某侍郎家,其曾祖留一妾,举家呼为老姨,日坐炕上,不言不笑,健饭无病,爱蓄一猫,相守不离。

侍郎有幼子尚襁褓,夜啼不止,乃命捉夜星子巫来治之。巫手小弓箭,箭杆缚素丝数丈,以第四指环之。坐至半夜,夜色上窗,隐隐见窗纸有影,倏进倏却,仿佛一妇人,长七八尺,手持长矛,骑马而行。巫推手低语曰:‘夜星子来矣。’弯弓射之,唧唧有声,弃矛反奔。巫破窗引线,率众逐之。

比至后房,其丝竟入门隙。众呼老姨不应,乃烧烛入觅。一婢呼曰:‘老姨中箭矣!’环视之,果见小箭钉老姨肩上,呻吟流血。所蓄猫犹在胯下,所持矛乃小竹签也。举家扑杀其猫,而绝老姨之饮食。未几死,儿不复啼。”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子不语》中亦收录一篇同名故事,除少数细节差异外,几乎与该故事完全一样。在两篇《夜星子》故事中,老妪化身为巫蛊,以所蓄妖猫为坐骑,伤害小儿,这与其他故事中老人直接化身为异类有所不同,但根据周作人在其民俗学名篇《赋得猫——猫与巫术》一文中的考证,其原型亦应为老妪化身为猫怪为祟的故事,故亦将此两则故事归入“老化异类”类型中,且可作为故事情节变异的佐证。

综上所述,“老化异类”故事自汉魏时期见于文献记载,直至清代,仍在民间有所流传,且有较大的影响。

该类型故事中,年老与化为异类这两个因素被联系在一起。如故事中常常强调老人“七十余”、“年八十余”、“八九十岁以上”、“年可数百岁”、“年百余岁”、“可百余岁”。甚或强调其年纪已经老迈到超出常情的地步,如《老妪为妖》故事中的“苗女。最笃老,自云不记年岁。”或是《夜星子》故事中强调老姨乃其“曾祖留一妾”,也是在表示老人岁数极高极老。

年纪老迈与化身为异类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反映出何种大众心理与民俗信仰,这是本文拟讨论的第一个问题;

老人化为异类与“偷吃小儿”两者间所蕴含的寿命观乃至人观的意蕴,则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二.“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

每一种文化中都存在着如何看待衰老、老年、死亡、寿命以及灵魂与生命意义等问题的一套观念体系,并通过包括民俗与民间文学在内的文化表述形式加以体现。

本文将特定文化中的观念体系及其表述形式称之为特定文化的“老年意象”(agedness image)。在“老化异类”故事中体现出怎样的看待老年与衰老等问题的态度呢?

本文以为,该类型故事首先体现出人们在面对衰老及体貌和行为上的老态时,生、心理上的厌恶感和排斥感,并以此为基础,结合特定“物老为怪、人老成魅”的民俗信仰,衍生出对老年人外貌和行为上的怪异想象。尽管照顾和爱护老人是大多数社会所认可的道德规范,但是,老年人衰老的外貌、体态和行为却容易在感官上引起负面的反应。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日本精神医学专家、社会活动家碇浩一在日本社会从事精神治疗和社会调查中发现,孩子对老年人的印象,令人吃惊的是,多数是肮脏、可怕和令人心情不快这样的消极印象,甚至有幼儿因老人靠近而被吓哭的事。

在同为东亚文化圈的中国社会中,也存在着类似的看法,如作者通过采风,得到以下的资料:

“在彬县很多人都认为老人年龄大了身上就会有气味,会传染许多病。传说在彬县底店镇的米家寺村,有一位老太太活到89岁,死去的前几天她的屋里每天都有像猫那么大的老鼠窜来窜去,这些老鼠对人没有一点畏惧,在其子女的眼皮子底下就跟人一样‘逍遥法外’,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好几天老太太才去世,老鼠随之也就没了。

村里还流传说老太太是老鼠变的,她死之前屋里的那些老鼠都是老鼠精。

因此在彬县,许多人认为老人活得太久会成为一种邪恶的象征,会像老鼠一样给人带来灾难。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通常认为“七十曰老”,大多数人“年至五十,气力已衰,发苍白色如艾也”,是衰老的开始,故亦认为“五十始衰、六十渐衰、七十大衰”,衰老必显现出“老态”,所谓的“老态”通常指“黄发、齯齿、鲐背、耇老”,即发色变白变黄、齿堕、皮肤变黑色如铁,背有鲐纹、无法从事力役等特征,更有称“老,朽也”或将老人称为“期颐。颐,养也,老昏不复知服味善恶,孝子期于尽养道而已也。”

由此可见,中国社会对老年的定义,也是以老年人异于常人的体貌和“老昏不复知服味善恶”的行为特征为界限的。

老年人因衰老而变形的体貌、迟缓的动作与言语反应、因新陈代谢放缓而散发出的体味、思维退化后导致的性格上的乖戾变化很容易招致旁人的误解,如《聊斋志异》中所记《馎饦媪》故事即是老人的乖戾行为引发他人恐慌的例子: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行声。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女曰:‘吃馎饦否?’女惧,不敢应。媪遂以铁簪拨火,加釜其上,又注以水,俄闻汤沸。媪撩襟启腰囊,出馎饦数十枚投汤中。历历有声。自言曰:‘待寻箸来。’遂出门去。女乘媪去,急起捉釜倾箦后,蒙被而卧。少刻,媪至,逼问釜汤所在。女大惧而号,家人尽醒,媪始去。启箦照视,则土鳖虫数十,堆累其中。”

如果去掉最后一句附会之词,故事其实讲述的无非是一老妇年老昏聩误入民宅,甚至在他人灶下生爨做食的故事,老媪行走有声、能与人言、自己的馎饦被倾倒后,只能询问而已,最后发现误入人家,也只是狼狈离去,并没有任何神鬼狐怪的法力异能。

但因其“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的衰老外貌,反而令蒲松龄和读者感到,比起神鬼狐怪,老媪显得更为丑陋、神秘和可怕。老人因为老年化疾病而在身体上遗留下的残障,也常常会被他人所戏谑取笑,袁枚《子不语》中的《人虾》就讲述了一位明末八十四岁的官宦逸老“督脉断矣,头弯背驼,伛偻如熟虾,匍匐而行,人戏呼之曰:‘人虾’”。

虽然老人年高位尊,但也难免因老衰之态而遭到众人的嘲笑。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就在我们隔壁那条村,还有一个老阿公,头上长了一个角,肉角,但是很硬的哪种,他的崽(儿子)就要他把这个角剪去。也不是在医院剪的,就是在自己家里剪的,后来剪了就出来好多血,送到医院去,阿公就死了。他的崽这样做事不对的。但是我们这里有个讲法,就是老人年纪太老了,头上长角呀,掉了牙齿再长出来呀,都是不好的,对子孙和家里人不好的。”

老人头上长角,是较为罕见的“皮角”皮肤病的症状,在现实生活中确实存在,通常因为老人皮肤角质层退化,再加上外伤与皮肤病变的共同作用而成,但在古代,却极可能因为老人头上的角状物与动物兽类的角在外形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而被误解为化为异类的征兆。

在《搜神记》“论妖怪”一文中,就将“人生角”视为妖怪与灾异的征兆,并记录了“汉景帝元年九月,胶东下密人年七十余,生角,角有毛”、“晋武帝泰始五年,元城人年七十,生角”等被视为灾异的现象。

老年不仅意味着身体机能上的衰退,更意味着因为生理机能的衰退而逐渐退出家庭和社会生活的核心,被迫放弃原来拥有的东西、或放弃原本能做的事,甚至改变自己的社会角色,成为生活中的边缘人。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宋代洪迈在《夷坚志》载《杳氏村祖》中的老人就处于身份暧昧不明的尴尬地位:

“赣州光孝寺首坐僧普瑞……过池州,泊村岸……见有屋可三间,堂内饰小室,如人家供佛处。翁媪二人,各长三尺,秃发,脑后一髻绝小,以棉衣衾拥下体,唯露头面,兀然如土木。但眼能动,有笑容,人持香灯酌酒以供。……享以钱烛茶酒,撮绵作小包,蘸酒置二老口,亦伸舌舔之。或引手摸其胸乳,皮接附骨,不知几百岁。其人云,一村皆姓杳,此二老为村祖云。”

两位老人已经丧失了人所应具有的基本的生理能力,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有意义的交流,被视为土俑木偶般的存在,隔绝于日常生活之外,但又未能挣脱肉体的束缚,往生到祖先应去的无拘无束的灵魂世界中,而是介于凡人与祖先、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暧昧地位。

对老人而言,这样的生活也许并无太大乐趣,对社会而言,凡是介于生与死、人与鬼、阳世与阴间世界的边界间,难以明确分类的存在物,则往往被视为异常乃至妖魅般的存在,成为怀疑、恐惧的对象。

高龄老人既退出了日常生活世界的大部分领域,但又未进入作为祖先而存在的另一个世界,而是介于生与死两个世界的边缘地带,也因此被视为等同于某种魅怪般的存在,这一观念在唐宋时就已经存在:

“夏县尉胡琐,词人也,尝至金城县界,止于人家,人为具食,琐未食,私出。及还,见一老母,长二尺,垂白寡发,据案而食,饼果且尽,其家新妇出,见而怒之,搏其耳,曳入户。琐就而窥之,納母于槛中,窥望两眼如丹。琐问其故,妇人曰:‘此名为魅,乃七代姑祖也,寿三百余年而不死,其形转小,不须衣裳,不惧寒暑,锁之槛,终岁如常。忽得出槛,偷窃饭食得数斗,故号为魅。’琐异之,所在言焉。”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魅者,老精物也。” 据学者研究,魅是中国传统信仰中独立于天神、地祇、人鬼的一种神祇观念,[12]魅之信仰起源于先秦、形成于汉魏,隋唐时期趋于成熟,对民众的精神世界影响深远,宋元以后,渐渐与狐精鬼怪等民间信仰对象融为一体。

魅之含义,最初指中原之外,边疆异域乃至蛮荒之地的神秘之物或是野人、怪兽;汉魏隋唐时期,渐渐发展为指称中原人群内部,自身介于人、鬼之间的某种存在物。鬼魅两字通常连用,魅与鬼,同为人之所化,其形态,亦依附于鬼而存在,但与无形之鬼相比,魅却具有有形的实体,《山海经·海内北经》称:“祙(魅),其为物,人身、黑首、从目。”

许慎《说文解字》释“魅”为:“魅,老精物也。从鬼 彡 ,彡,鬼毛。”鬼身而有须毛,为可见之实体。王充《论衡》中亦称魅为“皆生存实有,非虚无象类之也”“性与人殊,时见时匿”。鬼者,归也,鬼为人死后灵魂所归之虚无缥缈之无形体,魅则有实体存在,汉魏隋唐时人常常将“老魅”连称,认为魅乃人之极老者所化,人至于极老而不死,则化为魅,除上文故事之外,唐代敦煌变文中所记《孙元觉》故事亦可作为佐证:

“孙元觉者,陈留人也。年始十五,心爱孝顺。其父不孝。元觉祖父年老,病瘦渐弱,其父憎嫌,遂缚筐舆舁弃深山。元觉悲泣谏父。父曰:‘阿翁年老,虽有人状,惛耄如此,老而不死,化为狐魅。’遂即舁父,弃之深山。元觉悲啼大哭,随祖父归去于深山,苦谏其父。父不从,元觉于是仰天大哭,又将舆归来。父谓觉曰:‘此凶物,更将何用?’觉曰:‘此事成熟之物,后若送父,更不别造。’父得此语,甚大惊愕:‘汝是吾子,何得弃我?’元觉曰:‘父之化子,如水之下流,既承父训,岂敢违之。’父便得感悟,遂即却将祖父归来,精勤孝养,倍于常日。”

此则故事是“弃老”型故事中颇具代表性,也是较为古老的一则,属于丁乃通所归纳的中国民间故事980A型,即弃老故事中的“换位触动”亚型,与981型“智决难题”亚型共同构成“弃老”故事的主要形态。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刘守华等学者在研究中强调物质生产水平的低下和生活资料的匮乏是弃老习俗存在的主要原因,[17]但《孙元觉》故事本身却折射出弃老习俗背后蕴含的禁忌与信仰基础,不仅老人会被认为“年老,虽有人状,惛耄如此,老而不死,化为狐魅”,应该弃于深山,与他人相隔绝,就连舆舁老人的筐舆也会被视为不吉,这些话语实体现出将老人视为不洁与不吉之物的古老禁忌。

中国古代认为,凡是物之老者,皆会具有某些神奇的力量,物老则为怪,是传统信仰中一个很普遍的观念,如东晋干宝就曾在《搜神记》中假托孔子之口言说道:

“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皂衣高冠,叱咤声动左右。子路引出,与战于庭,仆之于地,乃是大鯷鱼也,长九尺余,孔子叹曰:‘此何物也,何为来哉?吾闻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此其来也,岂以吾之遇厄绝粮,从者病乎?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神皆能为妖怪,故谓之五酉,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故物老则为怪矣,杀之则已,夫何患焉。’”

物老能为怪,人老又如何?人有生老病死,老死之后,化为鬼魂,但古人亦认为,如“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老而不死之人,一方面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的社会生活,但另一方面,却又未能成为无形之鬼魂与祖先,而是介于人鬼之间的某种特殊存在物,应该被迁入山中,与人世相隔绝,成为所谓生活在山川林泽中的魑魅魍魉等怪异之物的一种,即所谓的魅。

“仙,山中人也”,尽管后世之人对所谓仙人、仙境有着诸多美好的想象,但如果将仙字的涵义与弃老故事中遗弃老人于深山中的历史记忆相联系,所谓的“仙”最早很可能只是对被视为“魅”而被弃于深山,与凡人世界相隔绝的老而不死之人的称谓而已(此说作者将另文专论,本文不再展开阐述)。

所谓的迁入山中,也许并非老人主动、自愿的选择,而被称为“仙”,在早期恐怕也并非是一种正面的评价。如怪魅般被弃于山中、与世隔绝的老人,也会被视为反常的存在,甚至被臆想为具备邪恶的、伤害性的神秘力量,之所以将其弃于山中,正是因为社会相信老而不死之人会给后代带来自觉或不自觉的伤害。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三.老化异类”故事中的人观表述

老年观和寿命观往往联系在一起,人的正常寿数如何界定,存在着时代和地域的差异,但在中国很多地区,通常将三十六岁视为人的正常寿命最低界限,超过此数者,就可以举办正常的葬礼、入祖坟、接受子孙祭拜等“常人”的待遇,低于此数者则被视为夭亡。

六十岁通常被视为人的正常寿命的上限,年过花甲意味着已经经历了岁月的完整轮回,而大多数弃老故事中也将年过六十作为老人年老体衰,应该被弃之于深山的界限。

“人生七十古来稀”,在传统社会中,七十岁已是罕见的高龄。按此标准来看,“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人大多为七十以上的高龄老人,其寿数在当时应属罕见。

故事中老人超乎寻常的生命力除少部分来自于本身超乎常人的性格特点,如《王含》中其妻母“性櫎悍”、《卫中丞》中其姊“性刚戾恶毒”,其化蛇乃“性暴虐所致”之外,大多来自不正当地掠取他人的食物乃至生命力的行为。

前者如《老翁作怪》中老翁偷食鸡子、美食,《馎饦媪》中老媪所食的来源可疑的馎饦、《胡琐》中被视为“魅”的老妇“据案而食,饼果且尽”“偷窃饭食得数斗”,都在暗示老人反常的状态与其惊人的食量与食物有关;但大多数故事则直接指责化为异类的老人在偷吃他人的肉体与灵魂,如《正平县村人》中老翁化狼夜间外出食人、《妇变狸驴》故事中妇人“变作狸,偏去偷吃人家小儿,所失者十有八九”、《老妪为妖》与《夜星子》故事中老妪“身化异鸟,专待二更后出食小儿,所伤者不下数百矣”,虽然并非吃掉小儿的肉体,但是却令小儿夜啼,乘机吃掉小儿的灵魂,令小儿气绝。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无论是偷窃他人的食物、肉体或灵魂,都是在暗示化为异类的老人以不正当的方式偷取他人的生命力以换得长寿,这样的观念在当代中国社会中仍然存在。作者于2000年在广西贵港市采风时,曾经收集到如下故事:

“我们这里有一个老阿婆,和她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崽住在一起的。她的年纪很老了,但是身体很好的,还长出新的牙齿出来了,头发也由白转黑了。但是她的孙子总是生病,看不好,而且孩子妈妈发现,给孩子买的鞋,过几天就丢一只,过几天就丢一只,还只丢左脚的鞋。后来孩子妈妈到阿婆住的房间打扫,发现阿婆床下面藏着好多小孙子的鞋,就都是左脚的鞋,原来都被阿婆捡起来藏在床脚下了。孩子妈妈很生气,就把鞋子拿出来烧了。阿婆很伤心,烧了鞋子,没几天阿婆就死了。也没有什么病,就那么死了。说来也奇怪,阿婆死了以后,小孙子就好了,再没生过病。

在广西贵港地区,希望生育子女的女性会到当地的“花婆庙”祈求生育女神花婆赐子,妇女将花婆神像下的小花鞋带回家中,放置于床头,认为小花鞋就是花婆赐予的生育力,会保佑其生下子女。

生下儿女后,还要亲手制作纸或布做的小花鞋,送回花婆神像旁还愿,以表示感谢。在当地民俗信仰中,小花鞋不仅成为小儿的象征,也象征着生育能力与生命力,而男左女右的惯例,也说明左脚的鞋子其实象征着小孙子的灵魂或生命。这则故事是在暗示老人不道德地偷窃孙子的生命力,以孙子的健康为代价来延续自身的寿命。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类似的信仰在不少地区都有所存在,现摘录几则不同地区的资料如下:

“山东郓城代垓村村民认为老人活得年纪大,对家族里的人来讲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们认为如果家中有一位长寿的老人,则必然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发生。他们也总能就村中的实例来证明这个观点的正确性。

(1)去年刚过世的于老太太,享年94岁。于老太曾有四个女儿,但前三个很早就死掉了,第四个女儿活到27岁也死去了。村中人都说于老太太命硬,女儿们的阳寿都让她给夺去了。于老太太自己活着的时候也常抱怨自己是个老不死的老婆子,害得女儿们一个个都不在了。于老太曾在自己73岁时(代垓村的村民常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来自己去。”他们认为73岁、84岁是人生命中的两道坎儿)在家中设香台,诅咒自己下地狱,想用自己的死来换回儿女们的寿命跟福气。在村里,于老太太活得很自卑,她总认为是自己命太毒了,才害得亲人们一个个离去,所以其经常逢人就说自己是老不死的,都不好意思再活下去了。

(2)代老爷子今年92岁,身体非常棒,个人生活自理,还可以为自己做饭。其曾娶过3个老婆,都相继死去,活得最长的也没超过45岁。在其第3个老婆死后便不再娶,也没人敢嫁了。

(3)钱老太太今年96岁,52岁时开始守寡,其大儿子活到40几岁就病死了。小儿子曾在钱老太太90岁时请人来唱戏,名义上是为老太太庆寿,其实是盼着钱老太太早点死去。村里流行一种习俗:老人活到90岁就要为其请戏班,唱戏来祝寿。但是村里人又都说一般庆贺完不久老人就会死去。”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在河南卫辉一带,都说老人要是活得太长的话,下一辈人就会命短。一般认为活到90岁左右的老人,其儿女的寿命没人超得过他,后代们常死于非命。所以在村里,村民一般赞许哪个老人身体好、长寿时,通常会再加上一句说哪位老人把儿女都熬死了。村民解释长寿老人折掉年轻人的福寿时,通常会说,如果老人一直不死,祖宗坟上就会有一个缺口一直空着,那么家族里的先人就会召唤小辈儿去顶阴寿。

九几年的时候,在河南卫辉市后河镇后下庄村,有一个老头儿曾被活埋。据说是,老爷子当时87岁,平时喜欢喝酒,酒量也好。有一天多贪了几杯,就喝醉了,睡了一天。当时家人都不搭理他,也没人给他一口水喝,到了晚上其儿女就宣布老头喝酒喝死了,因家里有前几年就已准备好的棺材,所以当晚其儿女就把老头装进棺材里给埋了。但是村中有人说,其实老头当时并未断气,有邻居晚上帮其儿女去坟上为老头“破土”时,还听到棺材里面有动静,像是老人在里面挣扎的声音。(老头的一个孙子活到9岁就溺水死了,其儿子认为都是因为老头活得太硬了,才把孩子给克死了,所以总盼着老头快点死,家里好早日安宁。”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那时人活到60岁要么自己上山要么就是被送去山上。山上有专门用泥糊的小屋,老人送进去以后就把小屋全部糊死,只留一个很小的口子,要是儿女有孝心呢还时不时会去送一送饭,但是慢慢也就不送了。曾听父辈提起保定附近的一个村子,说有个老人活到61岁没死,就被强行放到棺材里,定死棺材活埋了。对于老人活到60岁就得去死,村里有三种说法,一是说人到了60岁就没有劳动力不能干活了,是家里的累赘,那时候大家都吃不饱,根本没有闲饭养老人;二是说人老了容易传染疾病;第三种说法跟一个传说有关。据说在秦朝的时候,有一次发洪水,冲上来一个巨大的动物,谁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于是皇帝就下令说谁能说出这是什么东西有重赏。村子里有个年轻人特别孝顺,他父亲活到60岁时他没有把父亲送到山上而是悄悄把父亲藏在自家地窖里养着,那天年轻人跑去问老人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动物,老人告诉他说拿只猫去试试,如果那个东西怕猫,那么它就是老鼠。年轻人按其父亲说的去做了,结果发现真的是只大老鼠。皇帝要重赏,年轻人说他什么都不要,只要废除60岁老人必须死这个规定。于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这种习俗了。

我父亲还曾告诉我,说这种60岁老人必须死的风俗是从朝鲜传过来的。现在老家村子外头还留有这种洞,就是以前用来关老人的,小时候曾见过。”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山东民间称此种信仰为“黄桑不落青桑落”、湖北民间称为“六十发家子,老的不死,小的不旺”,江西等地称为“老妨子孙”,这一信仰虽然在现代人看来颇为怪异不伦,但却是真实存在于某些特定的地区和时代中,即使在网络时代的今天,网络上仍然有类似的信仰和老年禁忌的讨论。

老人得享高龄,本属幸运之事,为何会被视为对子孙不利?不可否认,这样的认识背后确实存在着功利性的考量,如前文中讲述人所说的无闲饭喂养老人,或是老人容易传播疾病等,但不可否认的是,某些特殊的观念同样在起着作用,如认为老人长寿是不正当地占用了子孙的福、寿的结果,在这些认识背后,潜藏着一个现代人看来相当怪异荒诞的观念,即个人或家庭的幸福、寿命与健康等无形的价值,并非如我们看来是无限的、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而自由获得的来自自身的某种可以“无限量开放式供给的共享资源”, 与他人的得失无关,更不会与他人的幸福、寿命与健康相冲突。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相反,“老化异类”故事及相关信仰却将幸福、寿命与健康视为某种数量有限的、界限分明、无法再生的资源,老人如果长寿、健康超过了其应得的额度,则必然会导致子孙的分额相应减少,因此,老人的高龄才会成为对子孙获得伤害,才会成为某种不正当与不道德的存在。

这一代人的观念虽不为现代社会伦理所接受,其存在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人类学界,美国人类学家乔治·福斯特根据其对传统乡民社会的研究,将此类观念称为“有限善好观”(Limited Good),即在传统的乡民社会(peasant society)中,人们在观念上认为,“所有人的生命中渴望的东西,如土地、财富、健康、友谊和爱、男子汉气概和荣誉、尊重和地位、权力和影响力、安全和舒适,总是有限的、匮乏的,无法借助人力来令其增长。”

尽管这样的观念未必符合乡民的真实生活状况,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某种psychologically real (心理学上的真实),他们将此作为无意识的潜在的认知倾向模式(The model of cognitive orientation)来看待世界、看待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看来,生活就是一场“零和游戏”,一个人有所得,就意味着别人因此有所失,一个人如果有超乎寻常的好运、健康和长寿,就意味着另一个人会因此而承受不该承受的噩运、疾病和夭亡,也因此会承受他人的嫉妒、敌视和排斥,甚至会在道德上背负污名化的想象,因此,乡民社会的伦理标准大多强调平均主义和保守主义,反对社会变革和个人的标新立异。

老化异类”故事中的老年意象与人观表述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是否存在这样的“有限善好观”?答案是肯定的。以下这则故事恰好说明了中国传统社会中相似观念的存在:

“安溪相公坟在闽之某山。有道士李姓者利其风水,其女病瘵将危。道士谓曰:‘汝为我所生,而病已无全理,今将取汝身一物,在利吾门。’女愕然曰:‘惟翁命。’曰:‘我欲占李氏风水久矣,必得亲生儿女之骨埋之,方能有应。但死者不甚灵,生者不忍杀,惟汝将死未死之,才有用耳。’女未及答,道士即以刀划取其指骨,置羊角中,私埋李氏坟旁。自后,李氏门中死一科甲,则道士门中增一科甲;李氏田中减收十斛,道士田中增收十斛。……”

尽管故事中包含了风水等“中国元素”,但其要旨仍然是财富、科甲等有形与无形的“good things”的有限性与匮乏性,一个家族的成功势必以另一个家族的失败为代价,超乎寻常的幸运势必来自不正当的手段,在道德上总是可疑的,其“零和游戏”的特点始终未变。在“老化异类”故事中,老人超乎寻常的长寿与健康也被想象为对他人健康与寿命的不正当窃取,而小儿因为最缺乏自我保护能力,也因此被想象为最容易遭到伤害的受害者。

结语

“老化异类”故事的产生以人在生、心理上面对老态时本能的畏惧与厌恶情感为基础。

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衰老恰好介于人鬼、生死、阴阳世界之间的过渡地带,从而引发了传统信仰对衰老这一生理阶段的怪异想象,成为“老化异类”故事得以流传的文化土壤。

中国传统社会中视健康、长寿与幸运为有限的资源、老人超乎寻常的“得”意味着子孙份所应得之“失”的生命伦理观的存在则成为“老化异类”故事产生和流传的深层次的社会心理背景。

应当指出的是,“老化异类”故事及相关的文化与社会心理内涵是与传统忠孝故事及相关的伦理道德信条共同存在的,不能因前者而否认后者的存在,反之亦然。

黄宗智、乔健等历史学、人类学者的研究已经表明,中国传统农村社会并非铁板一块,其内部的社会分层十分复杂、不同阶层间的流动也十分频繁,由此也令中国传统农村社会在伦理观念和生活方式上表现得十分复杂多样。

无论是“老化异类”故事还是传统的忠孝故事都作为众多的故事类型之一存在于中国民间社会中,都拥有共同的讲述者和聆听者。

在不同的场景,为了不同的目的,人们会讲述不同的故事,这些故事有的阴暗、有的温暖,其实都只是在表达对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的不同侧面的理解,体现的并非简单的善与恶,而是人性的复杂性。

英国小说家哈特利曾有名言:“过去即是异邦。”古人之所思所感常常不能为子孙后代所理解,子孙将古人某些特有的伦理道德规范、人观、宇宙观等视之为惊世骇俗、不见容于今日。

“老化异类”故事及其所蕴含之观念恐怕亦被如此观之。

但故事在当代中国社会中亦有所流传,说明在我们的内心世界其实也存在着不为我们所觉察的阴暗角落,“老化异类”故事恰恰揭开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异邦”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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