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铁生《墙下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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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了史铁生的《墙下短记》，有感而发。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年轻了，没什么资格评价这样一位前辈。史铁生自称是“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这话并不夸张。中国的残疾人有很多，文学青年有很多，可是史铁生只有一个。卖惨很容易，自怨自艾很容易，可是能写出《我与地坛》恐怕没那么容易。今天的人似乎不敢谈残疾人，文青也似乎成了贬低别人的词，可人的处境，没有比这二者好上多少。

《墙下短记》，和史铁生的其他很多散文一样，都是从回忆开始的。史铁生回到童年时候的胡同，一切都物是人非了，但一堵熟悉的墙似乎没有改变，于是他想起了自己对于那面墙的恐惧：“到幼儿园去必要经过这墙下，一俟见了这面高墙，退步回家的希望即告断灭。那青灰色几近一种严酷的信号，令童年分泌恐怖。”这种恐惧在今天看来很常见，就是小孩子不愿意上幼儿园的那种恐惧，史铁生回忆起来自己童年时候，怎么大哭都改变不了必须进入幼儿园的命运，在她看来，幼儿园墙内是一种必度的“灾难”，这倒不一定是史铁生小时候真实的想法，因为之后他又写，自己在“三年前”在家对面也有幼儿园，他看到那些幼儿园的孩子在墙外都是宁死不屈，嚎啕大哭，可是到了墙内，就充满恐惧，只是含泪期待着赶快放学。这恐怕是每个过来人都会有的感受，但史铁生还有一种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感悟，他说：“早早地对墙有一点儿感受，不是坏事。”

史铁生还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墙是不是创造了人呢？”这里的“墙”当然是种隐喻，你可以理解为钱，工作，也可以是语言，劳动之类高深的词。“墙”这个比喻确实很有趣，因为它和苦难与乐趣都分不开。说是苦难，是因为它确实遮蔽了我们的视线；说是乐趣，是因为很多幻想，只有躲在墙后面才能悄悄做。史铁生做了个比喻，那就是如果“刷啦”一下，墙不见了，大家会高兴吗？不会，“料必大家一齐慌作一团（就像热油淋在蚁穴），上哪儿的不知道要上哪儿了，干吗的忘记要干吗了，漫山遍野地捕食去和睡觉去么？毕竟又嫌趣味不够，然后大家埋头细想，还是要砌墙。”为什么人要自己给自己造苦难呢？史铁生说，那是因为大家都有些秘密，其次当然还有一些钱财。如果结合史铁生所生活的时代背景，我们很容易能推断出这个故事里的“墙”和“秘密”都指的是什么。

可是知道了隐喻背后的实体没有什么用，因为人是实实在在活在世上的。史铁生从不为讽喻著文章，大概是因为他经历过肉体的苦难，知道“打破墙”并不意味着“善好”。他于是觉得，“探秘的欲望终于要探到意义的墙下”，到底什么是意义呢？作家，哲学家，政治家努力了上千年，没有一个答案，恐怕也不会有答案。史铁生在散文中，只是引用了自己读过的一些西方的典籍的碎片，抒发了一种感性的类比。我自己的理解是，一是活着的意义来自于“人的欲望”，只要活着，就逃不开意义这个话题；二是如果要追求生命的意义，那你的生命就必然会变得沉重。如果用“墙”的比喻，就是普通的人可以靠在墙上就那么睡一辈子，而追求人生意义的，就要感受着墙，仔细去观察，用力去打破；但无论怎么选择，都改变不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人要接受墙的存在。人当然可以徒劳地不接受墙的存在，不承认世界上有苦难，史铁生的说法是：“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恭维和跪拜还是想逃离它。我常常去跟那墙谈话，对，说出声，默想不能逃离它时就出声地责问，也出声地请求、商量，所谓软硬兼施。但毫无作用，谈判必至破裂，我的一切条件它都不答应。”可接受不代表放弃人生，史铁生说，“墙”是会和你说话的，但“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而是听它更多地问你，那谈话才称得上谈话。”

我的理解是，史铁生认清楚了这样一个事实：他所遭受的苦难就是现实，他可以像在《合欢树》一样，怨天尤人，自暴自弃，但这并不会改变他的处境，改变他在墙内的事实。于是他接受苦难的存在，同时坚信自己是一个“有欲望的人”，于是他辨认出了自己：是处在一层层墙壁中的：名为“史铁生”的存在，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史铁生的欲望就是思考与写作。他说“我一直在写作，但一直觉得并不能写成什么，不管是作品还是作家还是主义。用笔和用电脑，都是对墙的谈话，是如衣食住行一样必做的事。”他没有期望创造什么，只是与“墙”对话，那“墙”可能是过去的回忆，可能是过去的自己，可能是所读的书中的，自己不能懂的概念。

于是我也知道了，在他逝世10年之后，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变，但不变的是“墙”。只是人们对它们的存在越来越目盲了，一是因为他们的欲望中没有“人”，二是他们不愿意让自己变得沉重。但这不代表人的欲望可以脱离人，不代表人可以不思考自己生命的意义存活在世上。所以人们终究会撞到那堵墙上，只是大多是毫无自觉的。我确实也觉得我不能写成什么，但用文字写的东西越多，面对“墙”的时候反而问得越少，或许有一天，我和“墙”之间，可以生出叫做“谈话”的东西。